记者是从古建筑保护学者阮仪三处得来的消息:在长三角,苏州有100座公共园林,扬州有100座私家园林……着实有些意外,苏州拥有大量古典园林,名声在外,可扬州除了个园、何园、瘦西湖,似乎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哪来100座?更何况这是“私家园林”,难道有啥特殊的土地政策?
待记者从扬州老城区的东关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穿进去数十米,敲开扬州人杜祥开用自家平房与天井改造出的“祥庐”,才豁然开朗,也恍然大悟——“祥庐”并非别墅豪宅,而是一个占地仅120平方米的普通老民居院落,却硬是腾出了约40平方米的院子。园内小桥流水,亭台假山、鸟语花香、锦鱼畅游。名人字画悬挂墙上,匾额楹联点缀其间。最精致的要数那座小桥,小到一步就可跨过,可红栏杆、白石板,灵巧地连接着小院和墙角的“四分之一亭”。亭子攒尖顶,檐角飞翘,挂落、雀替、美人靠一应俱全,古色古香的亭上绕满了爬山虎,枝条垂下檐口犹如流苏。
杜祥开邀记者在亭子内对坐,扬州老城无高楼,大多不过两层老屋,抬眼过围墙,便能看到明净的蓝天。“亭子就是舒服。”杜祥开一口扬州话,虽长住于此,他也如此感慨,并说起扬州这100座私家园林的故事来。
扬州最小最精致的园林
说来有些扫兴,这100座“新扬州园林”中,最早的的便是“祥庐”,改造兴建于1995年,至今不过20多年,与印象中动则上百年、数百年历史的古典园林不可同日而语。设计师、建造者也非名士,就是63岁的屋主杜祥开,不过小学文化、夜校进修,仅靠着在农村“插队”时学的木工活,以及在扬州某家具厂工作多年的手艺,燕子衔泥般,是把灰头土脸的平房,改成了私家园林。
“新的?”有人惊叹,可怎么看着都觉得有古韵,深巷内一推门,是个短小廊道,木廊架上爬满藤蔓,短廊前有海棠形券门,穿过券门便是院落。住屋砖木结构,堂屋居中,檐下挂鸟笼,屋前摆花盆,古朴精美的镂花木窗。屋前是“园林”,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,东南角,八角亭子取其四分之一,以小见大,效果宛然。亭柱上悬挂楹联:“鹃开花弄影,琴弹鱼跃波。”鹃、开、琴三字,取了屋主一家三口名字。亭下,一泓池水,其实是死水,可植被遮掩下,宛若一条没有尽头的河,似乎从墙外不知何处来,又流到不知何处去,池里有莲,几位红鲤游弋其中。池上架桥,围以红色木桥栏,对面三级台阶,白石筑砌。南面围墙,墙上砌花窗、贴砖雕。院内一草一木,搭配极自然,不雕琢,亭台之上,覆盖爬山虎、金银花,紧贴假山,几株芭蕉拔地而起。小园以青砖铺地,席纹状。庭院周围,有数方奇石。墙隅一口老井,井水用来浇灌花草。方寸间,精致是灵魂。堂屋侧是厨房,上搭建“紫气阁”,摆满文房四宝……
杜祥开很骄傲,他说这是扬州最小、最精致的园林,之后那100座,大多数是受了他的影响与启发。当年怎么想到造园子呢?“就是喜欢。”杜祥开说,上世纪九十年代,扬州老城的居民流行弃了老平房,搬到楼房去,他不愿意,他要改善家居环境,第一个念头便是造园子——早上起来,就能看到花花草草,亭子假山,身心舒畅,别有风味,照扬州人的话说,要住得“惬意”。他又说起儿时接受的传统审美教育,扬州自古繁华,春风十里,烟波画船,在杜祥开成长的年月,扬州的何园、个园并不对外开放,瘦西湖还叫“劳动公园”,可他就是喜欢翻墙进这些园子里玩,钻假山躲猫猫,亭台树荫下玩洋片,在杜祥开心目里,老园子总是最好的。
曾经没人想到要造园子
1995年,扬州老城里,巷子多,老房子多,可没人想到要造园子。杜祥开的造园计划在东关街一代掀起了轩然大波,他要过的首先是丈母娘这一关,造亭子的黄沙堆在东关街丈母娘家门口,她激烈反对,死活不肯,“你要看亭子,可以到对面的个园去看,干嘛要自己造亭子。”丈母娘站在巷子口说,不留情面。杜祥开知道,老人家是不舍得拆了那间小房,房租每月能收五元,当年普通扬州人工资不过上百元,怎能就拆了盖亭子?更何况,一拆一造,花费要一万元左右,这在当年是一笔不小的钱,杜祥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曾操办小工厂,把当时挣的钱几乎都投下去了。
施工现场好些邻居都来看,听说是盖亭子,面上客气地说“挺超前”,背地里说杜祥开有点“二气”,扬州话形容“犯傻”的意思。还好当年也“宽松”,自家房子,想拆就拆,想盖就盖,邻居们也淳朴,并不来吵。于是杜祥开到瘦西湖、个园以及长三角的古镇、古街到处去看,仔细琢磨如何体现扬州特色,才挨着墙角围墙,建造了一个四分之一的八角亭,并造了假山与鱼池。
有了园子,杜祥开心里美啊。1996年,扬州当地的古建筑专家赵立昌闻讯来看,觉得很不错,问是谁弄的?杜祥开说他自己。赵立昌暗自吃惊,专门搞古建筑的人也未必做得到,“真了不起”,亭子不胖不瘦,小桥和假山,移天缩地,因地制宜,因势而就,小中见大。赵立昌也提出了不足:名字“杜室”太俗,取杜祥开的祥字,建议改为“祥庐”。另外,园林有点模样,可一边的平房外立面还贴着白色小瓷砖,不协调。杜祥开后来一一翻修,改了。
74岁的赵立昌大半辈子都在和扬州的老房子打交道,据他考证,扬州历史上有据可查的园林有200多座,新中国成立之后还存至少数十座,可他眼看着其中的一些成了工厂、大杂院和新楼房,旧城改造与道路拓宽也在不断“蚕食”扬州的老园林……因此他非常欣赏杜祥开,好手藏在民间,平民百姓能造园林,当年是极少的。
园林虽然多了也有缺憾
杜祥开琢磨园林久了,确实成了“土专家”,喜欢四处去看园子,扬州老城区一些不开放的老宅、园林,他都托了关系,趁维修时溜进去看,苏州的园林他也常去看。到2006年,扬州市旅游局组织杜祥开等几位私家园林的主人们开会,希望能他们能对外开放,打造成为扬州的一张名片。虽然是免费,杜祥开把这个活接下来了,他大概统计过参观人数,刚开放的两日内,“祥庐”这个小庭院涌进来三千多人,参观者个个啧啧称奇。
电视台与报纸记者们闻风而动,这个小小的私家庭院还上了旅游指南书《孤独星球》,不少外国人来过,觉得有看头,认为这是实在的生活场景,有厨房、有炊烟——“以人为本”也是杜祥开的得意之处,厨房油漆用的是桐油,干净清爽;堂屋通往庭院的石阶呈半圆形,向哪个方面都能闭着眼走;假山旁栽的芭蕉,夏天可以走影遮阳,到了冬天没有枝叶,不挡阳光,雨打芭蕉还有意境;小池塘里,有河蚌与螺丝,鱼不大不小,如此形成一个平衡,七八年不用换水……杜祥开谈起“老百姓自己的园林”,兴致很高,这也是他坚持开放参观不收钱的原因,“不是有钱人才能造园林”,草根接地气才能让人模仿,老百姓都能有自己的园子。虽然不收门票挣钱,可杜祥开觉得精神上收获很大,大家进来看看园子,家里有了人气,心不烦了,又交了朋友,大家都享受。隔壁邻居也觉得不错,“这是我们的后花园”。
果然,“祥庐”对外开放之后,便有更多人找来,求杜祥开帮忙造园林,都是自家的院子要改造,有老房子也有大别墅。杜祥开也愿意,“这园林肯定是要传下去的,以后子孙后代说起来,说是我杜祥开设计建造的,多好。”杜祥开说。
杜祥开参与设计建造过10来个“私家园林”,小的造价数万元,大的要数十万元,最小的只有10平方米,把一个天井改造成了一个扬州特色的袖珍小花园。造园子本就是杜祥开的兴趣爱好,他也并不图赚钱。能干这个活的人也不多,别小看一个“小园林”,光各类材料就要好多种,石头、小青砖、鹅卵石等等,建造假山、搭配植物也都是“文化技术活”。在此之前,几乎没有“家庭园林设计师”,园林设计的大单位、大公司设计费贵,似乎也不屑于接这种“小园林”。
不过,园林虽然多了也有缺憾,赵立昌觉得,扬州不少园林雷同,少有个性价值,细节与文化内涵上稍显不足,“镇园之宝”尚未出现。
老房子坏房子成“宝贝”
不过让人欣慰的是,自杜祥开造园并帮人造园之后,扬州人热爱生活、享受生活的基因一下子被激活了。扬州自古园林多是宅,人们且住且玩赏,老扬州人似乎个个都有浓郁的传统中国文化的审美与情结。另一方面,扬州老城区被保存下来,不再拆迁,人们“敢于”在家里造园林了。
还有两件事,间接促进了扬州“私家园林”的兴起。一是2008年一场拆迁风波,杜祥开在厨房顶上建了“紫气阁”,想弥补小院“亭台楼阁”缺“阁”的遗憾,这一违章建筑被举报,当地的城管局与杜祥开在听证会上激辩,杜祥开强调自己是“善意的违章”,是真心为了扬州这座园林城市做贡献,是请前来免费参观的市民们喝茶聊天的地方,并非是为了让自己居住……这番辩论引发当地媒体与老百姓广泛的关注,让“私家园林”无意被“炒作”了一番。另一件事,是近年来扬州竟出现了“园林经纪人”,买来老宅,装点出园林,转手之间,50万元能升值到400万元,多是上海、北京的买家来看“私家园林”。上世纪90年代,杜祥开的三间平房最多卖3万元,如今有人出价数百万要他的“祥庐”,甚至有人说,扬州老城区的房价,都因这些“私家园林”而水涨船高。还有一个令人高兴的“副作用”是,扬州老城里一些本无人问津的、无人居住的老房子、坏房子,开始受人关注,成了“宝贝”。
“反正带不走,这些园子都是要留给扬州的。”扬州市庭院艺术研究会会长徐鹏志告诉记者,他甚至乐于看到“炒作”,让扬州老城更有内涵,他饱含深情吟一句:“园林多是宅,车马少于船。”他反复提及,扬州是一座有2500年建城史的古城,扬州老百姓应该有这样的文化态度,自己动脑筋,让城市更加丰富多彩、更有意思。这个庭院艺术研究会挺有趣,长三角不少城市都有园林协会,大多是“公家的”,唯独扬州,研究的是“私家园林”。
据统计,近5年,扬州每年都新建十多处私家园林,虽然有一些“园林要素”并不全,或许只能称之为“民居小庭院”或是“小花园”,但它们增加了古城的风韵,扬州老城区已有100座私家园林,在扬州郊县也有近100座。
在扬州何园社区附近的“逸庐”,记者找到另一位民间园林专家高根荣,他替院子的主人打理院子,这也是一处“新扬州园林”,占地370平方米,未改造前是普通民宅,墙壁由旧时砖瓦砌成,假山很大,“逸庐”的寓意,是“一户安逸的人家”。高根荣和杜祥开都是“爱园之人”,提起园林来总有说不尽的话,他带着记者在园子里转,说这假山,是邀请专家完全按照元代画家王蒙《东山草堂图》的画意设计,他又指着庭院一处:“你看,疏影横斜水清浅。”记者叹服。
一件“园林圈”里的轶事值得一提,一位50多岁的“土豪”喜欢园林,在扬州郊县圈了一大片地,花重金建了座古典园林,原以为进了“圈子”,可一次他来“逸庐”参观,进门便深深叹一口气:“怎么我就做不出这个感觉?怎么我建的园林就是没有这里舒服?”百思不得其解时,有人指点,藏扬州老城区人家里的园林,汽车进不来,得下车穿过一重重的巷子,几番寻找,才能觅一不起眼的门,敲门进去,又得曲径通幽,才能豁然见亭台楼阁,其中的“感觉”,只可意会——扬州为何有味道?长三角城市,该如何摆脱“千城一面”,凸显自身特色?从这里也许能找到答案。
找回渐行渐远的乡愁
——访古建筑保护学者阮仪三
记者:扬州的这种私家园林算不算假古董?
阮仪三:当然不算。假古董有定义,是用现代的材料、工艺,仿照古代的形式,为了商业的利益所建造的仿古建筑才是假古董。扬州这些私家园林肯定不算假古董。
我看到他们在墙上贴瓷砖了,为什么不可以?新旧结合嘛。现代化的建筑材料、现代化的设施,为什么不能用?里面可以现代化,但外边是传统的。传统需要继承,也要创新,扬州的私家园林就提供了一个创造性继承的样本。没有大的木头,可以“偷梁换柱”,也可以用钢结构。
不要以为扬州园林的改造修缮都是乱来的,当地正在涌现一批园林专家,以前他们是没事做,现在复出了,还带了徒弟。扬州已经出现了园林修缮的工程公司,还出现了房屋置换公司,相应的产业正在应运而生。
记者:如何评价这些年扬州出现的新式私家园林?
阮仪三:说明老百姓还眷恋着古色古香的传统老宅,他们在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保护着历史文化的流失,用自己的行动在找回渐行渐远的乡愁。我看到这些私家园林,大门就敞开着,只要家里有人,欢迎进来参观。不怕游客偷花偷草。各园林里还经常举行一些文化活动,比如琴艺、香艺、诗文雅集等。还有的,把几个住宅连起来,共用一个花园,非常有情趣。这是老百姓自发的行为,再加上政府的引导,不断改善着城市的环境,是一种城市更新的方式。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,中国的城市开始进入大规模建设阶段,40年来,城市逐渐进入了更新期,有人提出要加装电梯、要微改造,但我觉得这些都是消极的做法,积极的做法就应该是像扬州这样。
以前西方的建筑师讲:住宅是建筑的机器。这是只考虑了建筑的功能问题。对我们中国人来讲,住宅是人们修身养性的地方,也是我们和睦相处、合家团聚、安度晚年的地方,更是传统文化传承和发扬的基地。我们以前只保护那些有名的建筑,因为我们的保护名单中没有民居,但实际上民居也是文化的一部分,我觉得现在就应该保护,不能随便拆迁。
中国的传统民居独具特色,无论是北方的四合院,还是江南的厅堂以至上海的石库门,它们的平面布局,都有堂屋、两厢、前厅、后房。堂屋是不放床的,是礼仪和会聚的场所,这是阖家团聚的需要。中国人崇尚人与人之间的和睦相处,四合院相连而成胡同,宅院组合有街巷,上海的石库门排列在一起就是里弄。它们虽然没有间距、密度、绿地率等等的指标,在过去人口不是那么膨胀的情况下,却能让入住者安居乐业,邻里融洽。四合院的温馨、街巷的风情以及里弄的亲情,住过这些老居民区的人们会有那些美好的回忆,可惜这些都逐渐离我们远去了。
记者:扬州私家园林给城市带来新变化,这对长三角其他城市有何借鉴意义?
阮仪三:扬州带个头,大家都来,好极了!扬州等地的管理者“有水平”,有人私下告诉过我:“我们对待这些改造是睁一只眼、闭一只眼。”从现行的城市房屋管理法规上看,这些行为中,很多都算得上是违章搭建,这其中还有复杂的房产权、租用权等政策问题,而扬州市政府部门允许居民们这样去做,并没有进行大的干涉,这也是一种明智的措施。我认为,扬州是有所作为的,它站在了古建筑保护的前列。居住者对自己居住环境的喜爱和厌恶最有发言权,对于如何保护、改造自己的老屋,扬州老百姓已经用行动做出了明智的选择。
上海的田子坊也曾面临过这些问题:不允许沿街开店,不允许改变性质……但最终都得到了妥善解决,现在田子坊已经成了世界知名旅游景点。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特点,对上海来说,石库门也非常精彩,我们应该把这种居住形态发扬光大。扬州用了一点小力气,撬一撬,就做了大事情,撬棒的支点就是好政策。
城市现代化了,但不能忘记中国文化传统,这些私家园林就是在继承和发扬传统文化,扬州老百姓走在前面。在美化城市的同时,改善居住环境、陶冶情操,这是城市建设发展走向城市自我更新的新动向。